中国大约有 3000 万卡车司机,这相当于什么概念呢,假如中国的卡车司机组成一个国家的话,人口可以排到世界第 48 位。如此庞大的职业人口,却在社会中好像隐形人一样,我们对他们的生活一无所知。
事实上,卡车司机如今的生存状态就是在夹缝中求生存:他们常年在路上,不吃不喝不睡地忙着赶货。一旦遇到意外的状况,可能最后落到手里的钱连一包烟都买不起。
不仅如此,卡车司机也无形中把自己的家庭卷了进来。他们的身后还隐藏着一群女人,她们远离孩子和家乡,把自己的青春和生活全部塞进狭窄的驾驶室,一直奔波在路上,无法停下,我们称呼她们为「卡嫂」。
我叫马丹,是中国卡车司机调研课题组的调研人员。我从 2018 年 8 月到 10 月,去了五个城市,一共深度访谈了 49 位卡嫂。印象最深的是有一位卡嫂,刚下了一辆行驶了二三十个小时的卡车,抱着自己四个月大的小婴儿来和我访谈。
我当时很不知所措,那个孩子被她的妈妈抱着坐在我的对面,好奇地看着我。她妈妈怀他的时候,有八九个月都颠簸在爸爸的卡车上。在他诞生百天后,也上了车。
看到这样真实的案例,你才会意识到原来卡车司机这份工作已经把整个家庭都卷进来了:包括怀孕的妻子、哺乳期的妻子和慢慢长大的婴儿。看到这样的场景,你真的无法产生任何「居高临下」的怜悯之心,你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因为生活只给了你这一条路。
留守卡嫂
我们国家大约有 3000 万的卡车司机,粗略估算的话,应该有 2500 万[2]的卡嫂。卡嫂可以分为两种:没有跟着丈夫在路上跑,在家照顾家庭的「留守卡嫂」和跟着丈夫上车的「跟车卡嫂」。对每个卡嫂来说,不论上不上车都很挣扎。
我叫高春杰,今年 46 岁,黑龙江省双鸭山市人。我跟车已经三四年了,之前一直是留守卡嫂。大概 1992 年开始吧,开货车是挺拉风的活儿。我那个时候做体育老师,一个月拿 130 元,我老公月收入就四五千了。所以我们两口子挺受欢迎的,因为我们老买单。
后来我老公有朋友叫我们去山东招远拉选矿设备,我们搬家去了招远。那个时候车慢,马力也小,去趟山西来回要十多天,一个月只能见两次。
刚开始趁孩子放暑假的时候也上车跟过,看到他走的路都是挺深挺危险的,回来就担心得睡不着觉。总盼着他来电话,要是不来电话,心里便会瞎想,他是不是又走到哪段路了。司机不总好喝点儿酒嘛,放松放松。我经常和他说,「看着点开车,别有前眼没后眼的。」
其实留守卡嫂和其他打工者的留守妻子有相似之处,但也有非常独特的部分。跑车是非常危险的,所以留守卡嫂在家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看新闻,关注各种路况和天气,丈夫常跑的线路有没有交通事故等等。
哪怕你在路上看到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车祸,心里都会难受好几天。所以她们内心的负担是很重的,因为永远在胡思乱想。那时候已经有手机了,一天怎么也得打一次电话。有一次接连好几天,怎么打电话都不接。我那个担心啊。
高姐和丈夫张师傅在车上
好不容易接通电话,我一下就哭了。但我们两口子说话也不像别人那么温柔。我家那人说,「(东北方言)没啥事儿!哭什么哭啊!一天的!我的技术还能怎么地啊!」
家里的大小事都靠我一人照应。我记得有一次发烧,又不能输液,寻思打个小屁股针看看能不能退烧。因为我比较瘦,不知道他是不是给我打神经上了,回去的路上感觉特别疼,不敢动。我家孩子那个时候才十、十一岁,他走到我前面说,「妈,来,我背你。」想想感觉挺心酸的。
你听我说话就知道,我们直性子的人在一起总吵架。但他去跑货的时候,分开时间长了,也觉得互相都挺不容易,在一起的时候格外珍惜。我家老公虽然是个硬汉,也会说两句好听的话。你让他「低三下四」的,他做不到,但你能感觉他虽然有好声没好调,但做出来的确实是好事儿(笑)。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跟车卡嫂
从世界范围来讲,公路货运都是一个男性化的世界。所以第一年,当我在物流港看到有「夫妻车」出现,男性主导的世界里突然出现了女性的时候,我就很想知道,这些卡嫂究竟来自哪里?她们为什么跟车?
我叫苗会玲,我是甘肃省张掖市高台县人,今年 46 岁。我从 2003 年开始跟车,到今年已经16 年了。2003 年 7 月我第一次跟车,跑的是格尔木到拉萨这条线,拉的生猪。因为第一次去拉萨,别人劝我要不背个氧气袋上去,但我老公老杨说没什么反应,我就没带。
结果走到五道梁的时候,开始感觉不太对了。睡了一觉起来,整个脸都是肿的,满脸都是青印。喝口水,吐出来都是绿色的东西,吃不成,也睡不成。走的那段路,一天像过了四季一样:一会儿下雪,一会儿冰雹,一会儿又大太阳。
行驶在路上大多数时候看到的都荒无人迹的景象那个时候青藏线好像刚开始修,走到五道梁的时候堵了一天一夜的车,一晚上黑咕隆咚的。我不停地流鼻涕,一直拿纸擦。结果天亮一看,流的不是鼻涕,是血。手里拿的全是带血的纸。
我老公也害怕了,和我说再不能往前走了。本来这车是要去日喀则的,我没去过那个地方,还特别想去。他说,「你不要命了,要命就留下。」所以我就在拉萨待了两天。到了拉萨以后,反正也吃不进饭,我自己到处去逛,绕着布达拉宫溜达了好几圈。可能也是适应了高原,回程的时候,就啥反应都没有了。
苗姐和丈夫杨师傅第一次去拉萨在布达拉宫前的合影
那个时候正流行韩红的歌《家乡》,我平时也爱听。大概走到安多的时候,真的就像歌里唱的那样「牛羊满山坡」,景色特别好。
返程的时候还遇到了一件事。我记得特别清楚,正好是农历七月十五那天,还是走到五道梁那个地方,出了车祸。七八辆车相撞,翻到山坡下面了。那是我第一次经历这种事,吓得不敢下车。我们那儿的人多少有点儿迷信哦,那天正好是鬼节。
从那儿下来以后一路再没有瞌睡过,提心吊胆的。这一趟跟车回来心里感觉就不对了:如果有两个驾驶员还可以,如果只有我老公一个人,该怎么办呢?
以车为家
其实卡嫂跟车也不是新现象,但跟车的比例却是近几年开始增加的。一辆卡车上原本应该有主驾和副驾两个司机,但因为他们的运费已经很难再雇一个驾驶员 ,所以越来越多的个体车主需要有一个人上车来帮忙。
你去问卡嫂,「你为啥跟车?」她们大概都会回答,给丈夫洗个衣服做个饭。虽然听起来是不起眼的日常,但对每一个跑在路上的卡车司机来说,能有顿安心的饭吃,是日夜赶路的生活中至关重要的一环。
就像流动的家一样,家里有的车上全有,唯独没有厕所。我们驾驶室不到 6 平方米,上下两层卧铺不到 90 公分长,前面是两个座位。最大的活动空间就是在卧铺上面躺一躺。
苗姐在车上做饭
做饭的时候,从洗菜捡菜到和面都是在驾驶室里完成的。我在车上放了一个整理箱,里面锅碗瓢盆应有尽有。做饭的时候,就把工具铺在卧铺上。炒菜得在车子走的时候炒,要不然油烟散不出去。整个过程断断续续要将近三个小时。
跟车卡嫂要做的事情非常多,劳动量也很大。但你去问任何一位卡嫂,她仍然不会和你说她做了多少工作。她会主动把自己的老公推到光环下,轻描淡写地描述自己的贡献。这就存在跟车卡嫂自己和身边所有的人把她们的劳动隐形化这样的一个过程。
高姐:我每天晚上都得看油,防偷油的人,俗称「油耗子」。一般是从半夜十一、二点,看到凌晨四、五点的时候喊司机起床。我看油的时候不能待在车上,第一车上也热,第二万一有什么事儿,开门关门影响司机休息。
那时候不像现在有手机可以打发时间,只能在车前后来回那么转悠,得转半宿。夏天的时候又热又潮,身上粘乎乎的,那滋味,现在回想起来真的不堪回首。
反正我除了开车,剩下的事儿全能干。有的时候感觉特别累,但一看我老公坐在那儿不动弹,开十多个小时的车。再看看我自己,比他强多了,还是忍一忍吧。
母亲的眼泪
卡嫂的眼泪给的最多的就是她们的孩子。那是她们心里最难过的点。苗姐在她儿子小康 7 岁的时候,就开始跟车。有一次,他们已经上了高速,小康在电话里一直哭,不想让妈妈走。苗姐没办法,下车回了家,把孩子哄好。
她和我说到这儿的时候,我想,那这趟她一定留在家里了。我采访苗姐的时候,我儿子也是 7 岁,我特别能理解母子分离的那种痛苦。但她说安慰完小康以后,小康边写作业,边抬头看她。小康对她说,「妈妈,你还是去吧,爸爸一个人开车,我知道你不放心,你还是去吧。」
苗姐和杨师傅 拍摄 / 安心驿站
苗姐:小康小的时候特别懂事。我跟车走了以后,我们每天都会打一个电话。我记得走到山西杏花村的时候,儿子问我,「妈妈,你到哪儿啦?」我想考一考他,就告诉他到杏花村了。
他发短信跟我说,「妈妈,你让爸爸停下来喝一杯再走。因为『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杏花村有酒啊!」把我给笑的(笑)。
苗姐每次和儿子打电话都要哭。他们从用小灵通沟通,到开始和儿子聊 QQ,聊微信,现在都能视频了。他们母子的分离史横跨了整个技术时代的变迁。
男人世界里的女人
卡嫂在车上还要面临的一个困难:货运是完全没办法停下来的。无论夏天你出多少汗,你都不能洗澡、洗脸。你可能是孕妇、哺乳期的妈妈,一个生理期的女人,但这些身体的特征都会被吸纳进快节奏的生产过程中。
在车上你还不能喝水,为了防止要下车上厕所。逢年过节,你知道服务区的车位是很紧张的,你进去了有可能就出不来。所以你得想办法把所有的事情都克服掉,不能耽误司机的行程。
爱美这件事也非常有趣。每个卡嫂来和我访谈的时候都好漂亮,但她们最经常和我说的一句话就是,「如果我跑在路上,你根本认不出我来。」
高姐:我就是个典型的例子,不跟车的时候还自我感觉挺好的,跟车了以后人家都问我,「您今年五十几了?」把我给气的,我回他们说,「我都六十多了,你还给我说年轻了呢。」真挺无奈的,我今年才 46 岁。
马丹(左一)安心驿站项目总监王慧冬(右一)和苗姐(中)在张掖高台县
访谈了这些卡嫂以后,我们也互相加了微信。在日常交流中,我发现我们已经不再是研究者和被研究者,我们同样都是母亲,同样都是女人。她们给了我很多支持和力量。她们真的是一群很棒的女人,一个很棒的配偶群体。而她们的劳动和付出又不为世人所知。我真的觉得她们就是男人世界里的无名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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