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后卡车女司机琳宝 闯入男性世界

　　女性开车不是什么稀奇事，但开大卡车的仍旧罕见。数据统计，100个卡车司机里，最多只有4个是女人。她们干着和男司机同等辛苦的活儿，有人月经、孕期、哺乳期都在开车。　即便这样，依旧有人讥讽她们是“马路杀手”，不愿雇佣她们。很长一段时间里，女卡车司机没有被社会大众所看见。女卡车司机琳宝，大概是这个群体中最出名、最有代表性的那个。15岁时，父亲因为6000块钱彩礼“卖”掉她；23岁时，丈夫要求她老老实实当“卡嫂”，不要学开车。但她凭着一股蛮劲儿，挣脱掌控，闯进城市，闯入男性主导的卡车世界，牢牢把住自己人生的方向盘。她的大卡车，正一往无前地驶向自由。

了不起的闯入者

　　到目前为止，琳宝开着卡车行驶超过56万公里的路程。她长着一张鹅蛋脸，弯弯的笑眼仿佛能淌出蜜。张口是娃娃音，却奇妙地混合着十足底气。看上去，琳宝和其他25岁的年轻女孩没什么两样，活泼，漂亮，还很健谈。但如果你注意她的双手，会发现它们出乎意料的粗大，掌心外缘和指腹上磨出了厚厚的茧子。这是长期紧握方向盘的证明。她原名张琳，朋友们亲昵地唤她“琳宝”。琳宝开半挂牵引车，一种庞大而笨重的重型货车。她个头158，站在足足近三个她那么高的卡车前，显得尤其娇小。这是一个将将过安全线的数字——要想开货车，就得在C1的基础上，通过考试增设B2、A2驾驶证，它们对驾驶员的最低身高要求是1米55。

　　小个子，女人，这两个元素结合，让琳宝变得尤为引人注目。拿下驾驶证后，她先后在两家公司干过，都是全司上下唯一的女卡车司机。女卡车司机究竟有多罕见？2016年发布的《卡车司机从业状况调查报告》显示，中国女司机占比约为1%；2020年的“中国卡车司机调研课题组”根据问卷估计，女司机大概占4.2%。中国女卡车司机的数量没有一个确切数字，大概在 30～150万人之间，年龄大多集中在26～30岁。在这个由寸头和黝黑肤色统领的男性世界里，琳宝这样的女司机，是不折不扣的闯入者。能遇上琳宝，男同行们纷纷觉得稀奇。有人见着她，以为是哪个卡车司机的女儿，跟车来玩的；有人惊奇地咋舌，“你这女孩子好厉害，开这么大一个车”；也有人饶有兴趣地把她倒车的视频分享到自己的朋友圈。她娇小的外表和庞大的卡车形成鲜明对比，这也吸引了都市报、央视等媒体的报道。一位得过奥斯卡的纪录片导演——来自英国的柯文思和他的团队也将摄像机对准了她，把琳宝的故事拍进了电影《柴米油盐之上》。

　　质疑自然也免不了。在她的短视频账号下，有人对她嗤之以鼻：你一个小丫头，整天炫耀自己开卡车，看把你了不起的。有人怀疑她造假，背后有网红团队包装，用的是背景布，开的也是假车，理由是“哪有女人能驾驭这么大一车”。更常见的“玩笑”，还有“你这女司机，肯定是个马路杀手”，“你这个头开车，人家都以为是无人驾驶”。琳宝压根不在意这些话，她爽朗一笑：“对，我就是了不起。”

卡车驶向自由

　　扎起马尾，打包好衣物、洗漱用品、止痛贴、发烧药，琳宝就出发了。她现在常住浙江台州，跑往福建全省，期间还会中转几个地点卸货装货，往返共计800余公里路，两天一个来回。坐得久了，腰间盘、肩膀会隐隐作痛。痛得久了，就开始发麻，得贴上膏药。路上服务区的淋浴头只能喷洒出冷水，工作人员时不时还会冷着脸，阻拦卡车司机进去方便或者打热水。“也许他们嫌弃卡车司机不消费。”琳宝小心地猜想着，为了节省开支，她也会带着水，泡面和干粮上路。回台州，到等待下一趟运输，间隔六七个小时，那是她真正能放松下来休息的时刻。她花500块钱租的房子，至少能好好洗个热水澡，睡个安稳觉。重复往返的路上没有风景可言。灰色的公路，乏善可陈的树，冒着纸皮箱子气味的物流园，闪过闪现。开卡车跑运输是一场和时间的对抗。这份工作全靠熬，会消磨掉你的注意力，没有人能光凭耐力和意志取胜。为了对抗这种长则十几余个小时的枯燥，许多卡车司机会选择不停喝浓茶，吃些诸如瓜子、豆干之类高脂高盐的小零嘴，久坐的肚腩鼓起来，体型也变得膘壮。琳宝也闲不住，但她顾忌身材和健康，自有一套消解的方法：嚼口香糖，唱唱梁静茹或者刀郎的歌。支架上的手机，把一段旅程原封不动地记录下来。剪辑一番，就会出现在琳宝的抖音。

　　大部分时间，她开的是夜路。今年1月，琳宝的驾照从B2升级成A2，成了最年轻的牵引车女驾驶员。这也意味着，她每个月能多挣两三千块钱。因为是新手，她特地找了个经验更丰富的“师傅”，带着她轮班开。师傅在白天开车，晚上睡在后面狭小的床上，靠她独自一人行驶在茫茫黑夜。传统上来说，这似乎是一份“不适合女性、她们也干不好的职业”。不论驾校，厂商还是货运市场，对女卡车司机的职业资质、职业等级、个人能力持怀疑态度：辛苦劳顿的苦，女的能吃吗？还要有胆魄驾驭这辆庞然大物，有勇气应对随时突发的危险，女的能扛住这份压力吗？——这也是份收益较高的体力劳动，能带来每月一万多的收入。琳宝对这份职业甘之如饴。虽然，身高让她只能把座椅调到最前面一档，这样才能踩稳离合器。但是，她觉得自己开车一点不输给同驾龄的男人。她喜欢大卡车，它看起来很帅气。她喜欢驾驶它，享受人们的啧啧称奇。她更喜欢它带来的收益，这让她敢大胆想象期待中的生活——不是终日围着厨房和孩子打转，而是在外打拼赚钱，独立买房买车。这就是琳宝的梦想。卡车看似把她禁锢在小小的驾驶室，却给了她无上的自由。

“我要越跑越远”

　　琳宝是从云南彝良县白水村逃出来的。琳宝家很穷。一家的收入，除了种地，靠的还有父亲那灵巧的手，编织出竹篮子、竹背篓，拿去集市卖钱。她上面还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她是家中最小的那个，但并不是最受宠的那个。作为唯一的男丁，哥哥骄蛮霸道，小时候常常打她。初一刚念了两个礼拜，父亲就通知琳宝：该回家帮着干农活了。

　　不出一年，媒人就在新年喜气洋洋的氛围中上门了。对方是个煤矿工人，比琳宝大整整10岁。他愿意给琳宝家6000元彩礼钱。在父母的坚持下，15岁的琳宝“嫁人”了。因为没到法定婚龄，只摆了酒席，没领证。很快，她发现，这段6000元成就的婚姻，是要吞噬她的巨大黑洞。生下儿子，刚出月子，婆婆就催着她干农活，每天五点起来，吃的是白开水冲饭。除了干农活，琳宝还去工地扛过水泥。她力气小，一天辛苦下来，只能赚30元，是男工人的一半还不到。这区区30元，也被婆婆悉数没收，“怕你乱花，替你收着，反正以后也是给你幺儿用。”更糟糕的是，“丈夫”嗜酒，醉醺醺的拳头挥向她。最狠的一次，她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才休整过来。琳宝逃回娘家，先后三次，都被哥哥又送回了夫家。她下狠心，决定要不顾一切逃出去，去到一个无人相识的地方。趁着“丈夫”和婆婆外出，身无分文的琳宝，穿着身上一套衣服就溜去了镇上。她先是在一家小吃店做服务员，第一个月工资是600元。怕被找到，钱一到手，琳宝就马不停蹄地跑去了杭州。选择杭州，是因为不少同村的在这里打工，说“工资高”。她只有一个信念：“我要越跑越远。”在杭州的第一晚，她睡在桥洞下。火车上熟睡的时候，仅装着几百块的钱包被偷，她又重新身无分文。但她一点都不害怕。新生活展开顺利，外面的生活总是要公平些。她当洗车工，服务员，进电子厂当流水线女工，累归累，每个月3、4000千元也算不上多，但付出劳动总能获得属于自己的回报。这时，一个男人闯入了她的生活。

10辆大卡车是她的婚车

　　琳宝之所以开卡车，也正是因为这个男人。在流水线上重复组装的琳宝，因为无聊，就开了个快手账号，在上面更新自己的日常和心情。一个男人积极地在她的每一条视频下留言，空白的评论区被两人的互动占满。他叫陈勋，是个卡车司机。认识半个月，两人见面了。陈勋和他的大卡车把她迷住了。“他开那么大的车，好帅啊。”谈到陈勋的职业，琳宝眼睛亮晶晶的。恋爱四个月后，琳宝和陈勋闪婚了。她坦荡地谈及过去的伤痕，还有仍在村子里跟着奶奶生活的小儿子。陈勋向她保证，会给她足够的爱、包容和安全感，让她幸福。他们的婚礼，独特又浪漫。陈勋托朋友找来10辆大挂车，车头红的，白的，金的，挂着彩色气球，显得尤为瞩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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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鞭炮声和一片祝福声里，陈勋打横抱起穿着洁白婚纱的琳宝，这对新人的眼里闪着泪光。琳宝成了一位卡嫂，陪着丈夫跑上海-重庆。看丈夫辛苦，她又考了驾照，轮流开“夫妻车”。再后来，她干脆自己独自开车，这样小家庭的月收入可以翻倍。不少女卡车司机，之所以选择这条职业道路，往往曾是卡嫂，或是卡车司机的女儿。陈勋也是个体贴的丈夫。他为她准备生日惊喜，陪着她回老家，看向她的眼神总是很专注。婚后生活的甜蜜，都记录在了《柴米油盐之上》这部纪录片里，媒体的访谈中。但这只是故事最美好的一面。

气头上的老公 把她扔在高速公路

　　生于贵州乡村的陈勋，身上的大男子主义也逐渐显现出来。从一开始，他就不支持琳宝考B2驾照，认为开卡车是男人的活儿。这也是大多数卡车司机，面对卡嫂想学车时候的第一反应。琳宝瞒着他，求驾校收留自己，来回拉扯几番才被收下。陈勋知道这件事时，琳宝已经预约了科目一考试。这种“叛逆”，折损了面子，让他气得几天吃不下饭。琳宝的表现也好得令人咋舌：在两个半月里，她一次性考过所有科目，校长喜滋滋地向外人炫耀：“我们驾校有史以来第二个女卡车司机，年龄最小，个子最矮，考得最好。”夫妻分车，陈勋也觉得不可思议。“你看看有没有地方会要你。“他撂下狠话。一语成谶。琳宝去车队和公司应聘，几乎都遭到回绝，理由无非是不方便和不相信。但琳宝很执拗，仍旧不停应聘，直到温州的一家百世快递的分公司接收了她。

　　之所以这么拼，也有私心在——她想要掌握自己的经济大权。开夫妻车时，两人一份收入，钱是在陈勋手里的。一次，琳宝母亲生日，她从自己在快手直播赚来的钱里，转了300块过去。陈勋知道了，大发雷霆。他不愿见琳宝的儿子，也不喜欢琳宝和儿子频繁地打视频电话。发现琳宝给儿子买了辆自行车，陈勋勃然大怒，非要求她把自行车要回来。他希望她与过去彻底斩断，和自己开始全新的生活。

　　《柴米油盐之上》前前后后拍了一年多，也收录了他们矛盾爆发频次的逐步上升。两人的争吵越来越多，越来越激烈。内容无非关于琳宝的过去，家庭，还有她那股子不服管的劲儿。最过分的一次，气头上的陈勋把琳宝扔在了高速公路上。琳宝也开始回忆陈勋过去做得不够好的地方。两人开“夫妻车”的时候，一度在备孕。但琳宝检查出输卵管堵塞问题，在医院做了个微创手术。从手术室出来，她一个人面对冰冷的白墙。从检查，手术到出院，她没有接到过陈勋的一个电话，一个视频，或是一条短信。也许在陈勋眼里，这场手术并不重大，但对于缺乏安全感的琳宝来说是一记重创。失望积累多了，慢慢地，她得出一个判断：眼前的爱人，食言了。

“我离婚了”

　　《柴米油盐之上》拍完不久，导演柯文思和制片人韩轶就收到琳宝的信息：“我离婚了。”这不是向大姐姐般的韩轶，如父一般的柯文思寻求建议，而是告知的语气。琳宝又从婚姻里出走了。对于这个结果，他们感到很诧异——矛盾的确肉眼可见，但这个决定做出得竟如此快，如此果决。在韩轶的印象里，陈勋讲义气，热心肠，是个好人。他也算不上“渣男”。作为“阅人无数”的纪录片导演，柯文思肯定地告诉我：“陈勋是个努力、礼貌的男人，而且他是真的爱琳宝。作为个体，他能接受琳宝的婚史和孩子；但作为一个来自保守小乡村的男人，他无法对抗大环境，无法做到为爱冲破一切——如果把琳宝的儿子带回家，他会遭人耻笑。”

　　陈勋确确实实是个思想观念非常保守的男人，并且在恋爱阶段把婚姻生活简单化了。而琳宝，恰恰又是个特别要挑战传统男权的女人。两个极端相撞，几乎没有磨合的可能。这种较量，才是两人矛盾的内核。琳宝的儿子，不幸成为了矛盾内核的外在表现形式，争吵的火力集中爆发在孩子身上。恋爱时，这个男孩对于陈勋来说还很遥远，似乎很容易就能接受；但进入婚姻，这种交集无可避免——夫妻的共同资源，总会流入一部分到这个孩子身上。

那就自己独立买一套房子吧

　　关于这段破裂的婚姻，琳宝谈了很多原因，最终归结到了“不合适”，而不是“他不好”。她担心纪录片里展现出来，陈勋自私的一面，会在观众的解读中被无限放大，害怕他被网暴。琳宝总是这样，对过去坦荡荡，不憎不怨。这让她活得比一般人要轻松和干净。不仅前夫，对于给自己带来伤害的家人，她也选择了原谅。她的父母和哥哥几乎不联系她，但只要找她，理由只有一个：要钱。哥哥的房子要建了，孩子要上学了，你能不能借点钱。她不责怪父母，但也不会给钱。至于哥哥，他更像是“父母的儿子“，一个与自己无关紧要的人。她的两个姐姐留在云南，三人偶尔还会说说体己话。

　　短视频平台上，仍旧时不时有男人向琳宝表白，试图打动她。但琳宝对恋爱和婚姻，失去了兴趣。唯一让她感兴趣的，就是继续开卡车赚钱。这能让她和儿子都活得更好。她骄傲地谈起儿子，这个男孩的学习是全镇第一，奖状贴满了整面墙。以后，他也许会去北京上大学，学航天技术。在不远的未来，比如两年后，她计划买一套房子。或许在四季如春的昆明，或许在绿意葱郁的台州，又或许在车轮还没碾过的异乡。这套房子，将是完完全全属于她自己的。正如她只属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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